《冰水志》
长春的冬日向来吝啬，偏不肯将晴好天气施舍与人。南湖的水面结着薄冰，像块蒙尘的玻璃，倒映着灰蒙蒙的天。岸边枯柳佝偻着身子，枝条上挂着几绺残雪，活似老翁的胡须。这般景象，寻常人见了总要缩颈疾走，偏有一群\"冰水客\"日日来此，将身子浸在刺骨寒水中，倒比那温室里的花草更显精神。
初雪那日，物理系学生刘文迪踏碎满地琼瑶而来。这青年生得魁梧，眉宇间却凝着股书卷气，此刻正盯着湖面出神。忽见一老者赤膊跃入冰窟，水花溅处，惊起三两只寒鸦。刘文身如铁，肌肉虬结，破水时竟激起金石之声。岸上围观者纷纷咂舌，有裹着羽绒服的少年掏出手机拍摄，手指冻得通红也不觉。
展开剩余76%\"后生，看够没有？\"老者上岸时朝刘文迪咧嘴一笑，水珠顺着皱纹沟壑滚落，在晨光里亮得像碎银。此人姓初，原是教书先生，退休后竟比在职时更忙——每日寅卯时分便来破冰，三十年如一日。他管这叫\"晨课\"，说比参禅打坐更见功夫。
刘文迪后来才知，这南湖冬泳者自有一套时辰谱。天未亮时有失眠的老外贸，晨曦微露见女律师，日影西斜则属\"美人鱼\"帮会。那些五六十岁的妇人穿着艳色泳衣，入水时活似年画里的鲤鱼精。最奇的是位铁路局退休的王姓女子，年近半百却能在冰水里翻跟头，去年还专程赴津门跳水，惹得游客争相合影。
\"你们年轻人总把韶光挂在嘴边。\"初教师某日擦拭着眼镜对刘文迪说，镜片上蒙着层水雾，\"却不知时辰如这南湖水，四季流转都是假的。\"他指着结冰的湖面，底下暗流从未停歇。春日的嫩草变作夏日的浓绿，秋霜染白山头时，湖水反倒黑得透彻。老初说这是\"天地呼吸\"，冬泳不过是凑在自然鼻息间的游戏。
刘文迪初次下水那日，倒真像被造化捏住了咽喉。冰水漫过胸膛时，五脏六腑都缩作一团，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霜。游罢上岸，皮肤泛着虾红色，毛孔里似有千万银针游走。这般滋味，竟比实验室里演算相对论更教他着迷。同窗们多在图书馆抢座，他却日日来此，渐渐识得许多奇人。
有每日骑车四十里路来的孙书记，说在冰水里能洗去职场浊气；有下岗工人阿健，把冬泳比作\"穷人的茅台\"；最绝的是朱律师，年过花甲还能朝赴申城夜归长，晨起照样劈波斩浪。这些人都爱说句口头禅：\"冬泳一分钟，快活一整天。\"刘文迪初时只当笑谈，后来方知是至理。
老辈人的智慧常藏在俚语里。他们说破冰要\"趁太阳打盹时\"，说泳后保暖要像\"给暖瓶塞软木塞\"。冬泳协会那栋小楼，是他们用三十年光阴一砖一瓦争来的，墙上的锦旗比少年人的奖状更斑驳。刘文迪在此处见过九旬老医者凫水，也见过患癌妇人坚持晨泳，最难忘是众人围观棋局时，观战者比弈者更激动的模样。
某夜温书至三更，刘文迪忽悟得其中关窍。这些\"冰水客\"哪里是在戏水，分明是以肉身丈量时光。老初写的\"生命无常\"四字，原是要人在湍流中抓住此刻。就像物理公式里的相对论，在冰水里，二十岁与七十岁的躯体，承受的寒意并无二致。
今晨雪霁，南湖又结新冰。刘文迪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来，见初教师正在做入水前的拉伸。老人脊背上的老年斑像褪色的墨点，动作却比许多年轻人更利落。他们相视一笑，先后跃入冰窟。刹那间，刘文迪想起实验室里见过的粒子对撞——不同世代的灵魂在此刻激起相同的水花。
寒来暑往，南湖水永远记得每个勇敢者的体温。愿所有在岁月长河中搏浪的人，都能在冰点时刻，触摸到生命最灼热的真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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