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屏中魍魉》
一
豫中平原的秋风向来不甚温柔，总夹着些粗粝的沙粒，刮得人脸颊生疼。刘先生照例在晨光熹微时醒来，却见枕畔空了一半——妻子韩博早已起身。这原是个极平常的秋日，与过去二十余载的晨昏并无二致。
案头的绿萝倒是愈发葱郁了，叶片上还凝着昨夜喷洒的水珠。韩博素爱侍弄这些草木，常说它们比人更知冷暖。书桌一角堆着几册泛黄的史书，边角处尽是密密麻麻的批注。这方寸之地，便是她的一方天地。
\"今日无早课，何不多睡些时辰？\"刘先生揉着惺忪睡眼问道。
\"趁着日头好，把被褥晒晒。\"韩博的声音从阳台飘来，混着晾衣竿的吱呀声，\"晌午还要给娘送饺子馅去。\"
二
展开剩余77%暮色四合时分，韩博匆匆归家。客厅的电子钟刚跳过17:50，她将菜篮往厨房一搁，便钻进书房调试设备。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脸上，倒显出几分教书人特有的肃穆。
\"第一堂课倒是顺当。\"课后她在家庭群里转发了一篇《资治通鉴》的札记。群聊记录里还躺着女儿们发来的校园银杏，金灿灿的铺了满地。韩博照例回了个微笑的表情——这是她与双生女每日的功课。
谁曾想，戌时的课堂竟成了修罗场。忽喇喇闯进一群魑魅魍魉，顶着\"鸡鸣犬吠\"般的诨名，将污言秽语泼墨似的洒向屏幕。韩博起初尚能维持师者体统，待见到淫秽画面时，握着鼠标的手已然颤抖如风中秋叶。
\"转给你，怎么弄？\"她向同僚求助的嗓音里带着豫中方言特有的颤音。这声音渐渐低下去，最终化作一句：\"同学们专心做题罢。\"像极了被暴雨打落的梧桐叶，轻飘飘坠在泥泞里。
三
两日后，人们破门而入时，见书桌上的绿萝犹自青翠，电脑屏幕尚有余温。韩博伏在案头，仿佛只是倦极而眠。医者言道是心脉骤停，却无人瞧见那根压垮骆驼的稻草，如何在这四十六载的春秋里慢慢累积。
长女阿诺归家时，但见灵堂烛火摇曳。供桌上摆着母亲最爱的青瓷碗，里头盛着半碗已然凝冻的饺子馅——那是她生前最后一桩未竟之事。姑娘忽然记起去岁盛夏，母亲执意要坐绿皮车赴杭。列车穿过晨雾时，韩博望着窗外倏忽而过的风景喃喃：\"这世上的恶，原比善跑得快些。\"
四
林桐君在西北小城的出租屋里刷到这则新闻时，正被\"网课爆破\"折磨得形销骨立。上月那群自称\"带刺玫瑰\"的宵小，将她批改作业的红笔截图篡改成淫亵图画四处传播。校领导却道：\"童稚戏言，何必较真？\"
\"慢刀子割肉罢。\"林桐对镜自照，惊觉鬓角已星星也。十五年前初登讲台时的热忱，早被这些看不见的刀锋凌迟殆尽。唯有房贷合同像道催命符，逼着她每日继续面对那些冰冷屏幕。
五
新郑教育局的通报终究来了，白纸黑字写着\"排除他杀\"。律师们讨论着\"侮辱罪\"的构成要件，网民们争辩\"心理素质\"的强弱。而韩博的教案还摊开在桌上，停留在\"商鞅变法\"那一章——那个被车裂的改革者，临终前可曾后悔过自己的选择？
阿诺整理遗物时，在母亲日记本里发现段话：\"今日课上讲戊戌六君子，学生问谭嗣同为何不逃。我想，这世上总得有人做烛火，即便烧得快些。\"字迹力透纸背，几乎划破纸张。
暮冬的风掠过中原大地，将窗台上的绿萝吹得簌簌作响。那株植物倒是活得顽强，就像千万个仍在屏幕前授课的先生们。他们或许终将被遗忘，但此刻，仍固执地用单薄身躯抵挡着数字洪流里的魍魉。
[1]化用《庄子·达生》\"复仇者不折镆干\"典故，喻指教育者面对无形伤害的无力感
[2]典出《后汉书·范滂传》，暗喻教育者的宿命
[3]借用《楚辞·九章》意象，喻指网络暴力中的施害者
愿所有执烛夜行的师者，终能等到破晓时分。当知识的星火连成星河，那些屏中魍魉，自当消弭于晨光熹微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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